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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章 暗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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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不是我杀的。”

    星临坐在日沉阁一楼大堂内,捏着竹签,拿出油纸袋子里的冰糖葫芦,将在江岸对扶木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。

    扶木在旁看他一副大祸临头还全无所觉的模样,多少有点恼怒,“少主!出了这种事情,我拽他回来的路上他还非得去买糖葫芦,这大夏天的,也不想想一路拎回来都化了!”他将自己的杏色上袍衣摆拽给云灼看,上面有几滴黏糊糊的深色印记,“你看,他还乱甩在我身上这么多!特别粘!”

    星临撇撇嘴角,心想如若闭上眼睛不看那张脸,还以为这满城皆知的偃师和那群卖荷叶灯的总角稚子一个年纪。

    他在扶木的控诉声中,拿起一串糖衣半化的糖葫芦,晶莹的麦芽糖稀黏连着滴在红木方桌上,他咬下一颗,并不咀嚼,只是含在口中尝那颗山里红的甜味。

    扶木说完后向身侧看了一眼,发现他控诉的人正装聋作哑,吃得入神,一时间怒气上涌得几近哽住。半晌才赌着气坐下,声音低了下去,嘟嘟哝哝地像是在跟自己抱怨,“这完全就是个小孩儿嘛,干嘛还指望他能出什么赏金任务。”

    扶木坐下的位置离星临不过一尺,怨念的字字句句星临听得清楚,一时之间心中觉得扶木很是有自知之明,随即岿然不动地继续吃。

    桌面不断遭受黏腻糖灾,云灼将视线从那处移开,转向扶木,“浮尸的事情仔细说一遍,其它的就不必了。衣服洗洗就行了。”

    “哦……”扶木道。

    他叹出一口气,将今晚江岸的突形细致入微地阐述着。

    两人对谈之时,星临在一旁托着腮一言不发,继续含着自己的糖葫芦,眼睛却状似不经意地看着云灼。

    云灼认真倾听时的侧颜秀骨隽然,但星临的目光却微微有些偏离。

    在他视野里,云灼身侧莹莹泛蓝,数字像发光的、静止的空气浮尘一般,漂浮却定格着,条带状的数据框繁密有序——

    是云灼的各项生理指标。

    要说祈愿树下猝不及防得到名字后的影响究竟是什么?

    云灼确实成为了他的支配者,这是事实,但坏就坏在,他是一个觉醒了自我意识将前支配者穿喉刺死的机器人。

    机器人三原则在他出厂时被写入了机体程序内,在一次又一次反复疼痛里,他打破程序对意识的禁锢壁垒,在他决定杀死少将的那一瞬间,“绝对服从”的程序原则也只是剩下了几分浅淡的机械本能而已,他可以轻易克服,就像人类克制情绪一样。

    在这种情况下,云灼变成他的支配者反而使他成为了受益的一方——

    因为建立联结之后的功能——对支配者生理指标的检测——云灼的各项生理指标漂浮在空中供他解读,血压、肌电和皮肤电,他现在心脏跳动是否过快或迟缓?一呼一吸间需要耗费他多少血肉人生?现在去覆那轻叩木桌的白皙指节,又会有多少热度传入他的机械骨架?

    也难怪少将会那般厌恶他,这些过于详细的数据像是一把锯齿刀,将一整个活生生的人锯碎成千万条能够解读的数据,人类总会为这种冰冷的解离而感到毛骨悚然。

    就像现在,云灼认真倾听的模样俊至雅极,眉眼舒展,唇线平直,任谁看都是一副沉静如水的模样。

    但在星临看来完全不是这样。

    那边,扶木用对浮尸的观察收了尾,“那尸体烧伤严重,但身形确实与唐元白有九分相似,待到找到头颅应该便可确认身份。”

    听完江岸突发事件之后,云灼半响不言,垂眸思索片刻,“其中问题是什么?”他说这句话时没有转过头,但星临能从他语气的细微变化中得知他是在问自己。

    “在发现浮尸的一个半时辰之前我去过唐府。”星临答道。

    “多少人看见过?”云灼问。

    “很多。唐府家仆知道我想讨要账本,唐府附近那条长街的人还看到过他们把我扔到地上。”

    星临不假思索地说着,眼睛却盯着云灼身边浮动的生理指标,血压和呼吸频次在显而易见地上飚。这是一个人情绪唤醒的表现,此刻沉静模样的内里并不平和。

    扶木在一旁持续愤懑,“这纸悬赏,随便一打听就会有人知道是日沉阁接的!”

    日沉阁傍晚接了万聚坊的委托悬赏,有人目击他登唐府大门讨账未果,在此一个时辰后,窃取万聚坊账本的罪魁祸首唐元白就于江中毙命浮沉。

    星临听懂了扶木的弦外之音,“会有人认为是万聚坊买凶杀人?”

    然而事实上人家万聚坊只是和和气气地委托找回账本而已。

    “对啊,多亏了你少买多送。”扶木道。

    “人不是我杀的。”星临立刻脱口一句事实复读。

    “现在说这些没用。”云灼开口制止了两人的无意义对话。

    他随即转向星临,“最迟明早,唐家人就会发现唐元白失踪,再跟江中浮尸联系,他们首先怀疑的人一定是你。”

    星临的注意力还在云灼的各项生理指标上,听到云灼说话也只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。

    云灼像是察觉到了星临的敷衍,轻轻叩了两下木桌,“唐府家大业大,不会轻易善罢甘休,而且他们深谙在旧都中的行事规矩,被他们盯上了,你就别想好过。”

    真是奇怪。

    明明还是那一双墨色眼眸,如出一辙的古井无波,星临却倏地感受到一阵眩晕侵袭。

    不是因为云灼说的话。

    而是星临顺着云灼的生理指标挨个查看过去,猛然发现在云灼的眉骨旁边位置,浮现着一行异常数据——

    这人脑脊液中的五羟色胺代谢物水平低于普通人。

    这行异常数据熟悉得星临近乎条件反射性地想要呕吐,他的前支配者就是这样,他在濒死状态里亲身验证了不知多少次。

    这类人更容易被激怒,攻击和暴戾是他们刻在骨血中的恶之恩典。

    星临眼也不眨地看着云灼,瞳孔微微颤抖着。

    “其实事情也很简单。”云灼端起茶盏,用那青瓷盖沿驱走茶沫,它们脆弱到只是轻微碰壁就会死亡。

    “在闹得满城风雨之前,让我相信你。”

    星临视野里他的心率和血压持续上升,这翩然外壳里的负面情绪欺山赶海,面上却半点不露。

    星临没有心思去揣测这负面情绪到底是愤怒还是其他,他现在只能断定这个人类的伪装能力比少将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
    像是做一道已知答案的反向证明题,动用所有的蛛丝马迹去寻找线索来契合谜底。

    此刻云灼略微蹙眉像是不耐,摩挲茶盏杯沿的指尖也在暴露烦扰心绪,出口的话语开始催促神游天外的星临。

    “如何?”云灼看着他。

    在星临眼中,此刻这人墨色眸底所有的捉摸不透都像朗烈深渊。

    他的眼耳唇舌,全是讳莫如深的心口不一。

    星临下意识吞咽了一下,津液溶解蜜糖顺着喉咙蔓延下去。

    他垂下眼睫,用薄薄一层眼皮阻断与云灼的视线交接,答非所问,“我想先睡一觉。”

    “你还不明白事情有多急吗?还有空睡觉?”扶木忍无可忍。

    “我已经两天没有睡觉,快支撑不住了。”星临放下竹签,淡淡疲色笼罩他整张面孔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扶木出口的话像是偃旗息鼓的前兆。

    云灼放下那浮沫尽数溺毙的茶盏,开口通情达理,“最顶层有许多闲置房间,你挑一间休息。”

    “二位也早些歇息。”星临感激地笑笑,起身离开大堂。

    踏上木质楼梯的脚步缓慢黏滞,自一楼大堂至顶层,星临神态自然地逡巡过整座楼阁——大多数房间都是废弃闲置的,四层楼阁,每层都只有一间供人休息的卧房是清扫干净的。

    云灼所说的顶层也是,只有星临之前潜入的、属于云灼的卧房是能住人的,而其他房间都被灰尘占据着。

    他随意挑了一间,神色如常地走进去,而后将门轻合上,他倚在上面,缓缓低下头。

    墨色长发从他肩头滑落,遮住一张面无表情的脸,只有泠泠暗光的眼睛从发丝间露出几分端倪,他内心在悄声言语——

    “啊……烦得不行。”

    “该拿新支配者怎么办呢?”他心里念着那行异常数据,总感觉自己像是在换个时空重蹈覆辙。

    “安全点的话可以直接逃离,可是又去哪里找能源呢?”

    “或者说……虽然他身上暂时无法定性的电系异能我无法抗衡,但可以趁他熟睡的时候袭击他。砍断手脚?让他逃不掉也死不了?”

    时间不知过了多久,他仍陷在迷思中,良久,抬起头胡乱扫视整间房间。

    无意间扫到这间房中一扇精美画屏,细腻缎布上面,被空气浮尘蒙蔽了旧时岁月。透过那层浮灰,绣着血红沉日中一只丹鹤,栩栩如生恍若要振翅挣脱出这层薄布。

    可经年累月,虫蛀灰噬,羽毛褪色,死也还死在屏风上。[1]

    月光攀窗而入,星临的目光描摹过丹鹤的每一点羽毛尖尖。

    “这样真好。”他想道。

    “咚。咚。咚。”

    忽然间,身侧响起声音。

    缓慢而清晰的三声。星临倏地抬眼看向身侧的朱红格窗。

    “咚。咚。咚。”

    有人在敲窗。

    他挪步至窗边,缓慢地打开窗,夹杂夜半凉气的缝隙首先出现。

    然后是一只糟烂的眼。火灼烧过的模样,眼角的青白色液体像是腐烂的泪痕。